那天十分炎热。饭点时分,文彪说,我们就楼下的面店吃一点如何。
这面店我俩来吃过几次。一间门面,10来米进深,生意挺好。我一眼看到就一位精壮汉子坐着的桌子还有空位,于是坐他对面,文彪坐那汉子左侧。
这事已过去近半年,却依然十分清晰。
那40来岁的汉子,帅气很正,两眼闪着精明。我见到面相好的人,常有愉悦感,禁不住羡慕和心向往之。这天有文彪在旁壮胆,不无唐突地凑近说:
“您好帅啊!”
我估计很少会有人这么跟人说话。那汉子出于礼貌,朝我笑了笑。
我说,“您是在这边打工的吧?”
他身边有一顶安全帽,对面是一幢形象进度三四层的在建大楼。这里是杭州城西的未来科技城,到处都是新建的小区、写字楼等,房价涨了好几倍,这个建筑工地属于见缝插针类型。
他点点头,问我,您做什么工作?
文彪替我回答,当老师的。我想也对,这20多年来,我的一项工作就是带同事,改稿子,讲课。
他告诉我,他在那个工地当架子工。
建筑工地的主体施工以架子工为先导。脚手架水平铺开,垂直伸展,形成工作面。脚手架外缘要拉上无纺布,防尘土污染、防高空堕物。夏天,那里边的工作环境比较恶劣。工地上的任一工种都会随时呼叫架子工,以便砌墙、粉刷、布管线、吊装等。
那汉子来自重庆市郊。2020七普,在浙江的省外流动人口,安徽最多,313.9万人,占全省的省外流动人口19.3%;重庆居八,58.2万人,占全省的省外流动人口3.6%。
浙江劳动年龄的男性人口,正在进入以省外流动人口为主的时代。2020七普,全省30岁的男性人口,49.4%是省外流动人口;浙江19至52岁年龄段的男性人口,40.3%是省外流动人口。浙江像建筑工地这样的地方,打工者通常都是省外流动人口。
浙江近现代发展始于人口流动。我2022年末在上虞,当地领导很感慨地说,“走南闯北,战天斗地”。我当时正在写浙江流动人口的课题报告,立马觉得这是田野调查的重大收获。
“走遍千山万水”,是浙江著名的“四千精神”的第一精神。义乌人“敲糖帮”的流动人口大军,托起了如今浙江第6大的百万人口城市。
多年来,出于职业习惯,我总是很喜欢与省外流动人口攀谈,希望能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、工作和想法。
“来这里快20年了”,那汉子感叹道。
“买房了吧,”我笑着问。
“没啊”。
“老家盖了房子,就在重庆郊区,四间两层楼,有一个院子,跟爸妈住一起。”
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,为什么没在这买房?
“当时是为了小孩要回重庆读书,我想我们不可能长住杭州,于是一直没买,哪想到这里的房子会涨成这个样子”。
我看得出来,他虽这么说,却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。人生没有后退键和后悔药,哀怨无益,不如前行。
他说,15年前,他儿子在城西上幼儿园。我听了有点高兴,我们杭州终究是为省外流动人口做了一点公共服务。
“当时这里幼儿园的学费真便宜啊”。他儿子也是在这里读的小学,但到了初中必须回重庆,现在重庆读高中。
说起儿子,他本来就很精神的双眼,闪烁起自傲的光泽。
“他在重庆第二好的高中,全校成绩最好。”
“本来是可以上重庆最好高中的,但我们一开始就是读这所学校,老师很好,不好意思换校啊。”
“重庆最好的高中,来跟我们说过几次,答应不缴任何费用,给奖学金。但我们现在读的高中也是不要缴任何费用,也是有奖学金的。”
“您说,做人总是要讲感情的。再说孩子也习惯了,万一换了学校有什么事,会后悔莫及的。”
与人攀谈,除了深入了解他们的浙江生存外,也很想知道孩子的状况。代际进步是社会发展的重要指标。一个社会如果总是子承父业,如果总是孩子弱于父母,那是没什么希望的。
有一个好儿子,对我们中国人来说,比什么都强。我们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,但孩子们有巨大可塑性,有着灿烂未来。我这些年与人聊天,当听到少数孩子非常出息时,总是非常开心。
省外流动人口,在浙江已达1600多万人至1900多万人之巨。占浙江人口已1/4多;这个人群今后每年起码将增加三五十万人,占浙江人口的比重会冲向1/3。这一方面是浙江的吸引,另一方面是中西部一些省份的发展,在今后的岁月中或将更艰难。
这个巨大人群的相当部分,终将融入浙江。这是浙江的荣耀,也是浙江活力的一个源泉。他们在浙江的生存发展,关系着你我他,我们每一个人终究是相互关联着的。
倘省外流动人口难以融入浙江,亦将令浙江自我弱化。起码而言,那汉子的儿子原本能成为杭州高中的优秀生源,现在却流失了。我这样说,似乎太过自恋自私,但这是大实话。
那汉子的面早已吃完,这时起身向我和文彪道别。他欠身一刹那间,我看到他身后别着一只对讲机,职业性地对他说:
“呵呵,你是包工头啊”。
他笑笑有点腼腆地回答,“接点小工程,带了20来个兄弟”。
在新的土地上创造新的业绩,在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。我们碰到的每一位省外流动人口,都具有无限可能。
尊重特定的某类人的时代应该结束了,无差别尊重全人群的时代正在到来。一些习以为常的用词,诸如“尊重人才”之类,透着一股对潜在人才,以及对普通人的轻慢,也应该弃之不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