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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洁老魏是从江苏徐州逃荒到河南的,原本姓刘。

他说,是在“忆苦思甜”那年。我估计大概是19641965年左右。他父母是沛县国营农场职工,他说那年闹水灾。

我想纠正他。我说1965年前后,日子已好起来了,应该不至于吧。老魏斩钉截铁地说,“就是‘忆苦思甜’的时候”。

生活远比想象更黑色幽默。“忆苦思甜”,生活更苦。

老魏生于19551111日,一个好日子。刚好比我小一个月,岁月艰辛写在他的身上。

他妈妈先是带着他,一路讨饭到山东。有时他也一个人去讨饭,都记得非常清楚。他妈妈后来又带着他,到了现在生活居住的河南宜阳县。

“从那去洛阳的车费是1.2元”。老魏说。

他被搁在一户姓魏的人家,因为那家没孩子,从此姓魏。我想,也许是有人看到他们母子苦难,同时确也想要个孩子而收留他的吧。养父母应该对他不错,老魏初中毕业。

“我生父是‘浮肿病’死的,就是吃‘大锅饭’那年”。这应该是19581961年左右。老魏讲不清楚是哪年,反复强调是“‘大锅饭’那年”。

生父成份是地主,“根本没人帮我们”。我问有多少地,他说不知道。他一个叔叔当时是飞行员,“根本没接济过我们”。

我从事调查研究40余年,第一次直接听采访对象说大饥荒的死亡故事。人民群众不会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苦难,有人却在不断地选择性遗忘,这是犯罪。

我与老魏攀谈,是因为多次在小区里看到有一个佝偻着身子,行动迟缓,看上去70多岁的矮小保洁员工,艰难地在小区里搞卫生。他来小区做保洁才一个多月。

如此一个衰弱老人,是什么原因令他在这儿工作?是什么原因令他做似乎难以胜任的工作?是什么原因令他不能安度晚年。看到的次数多了,我就职业性地想着这些问题。

那天晨练,老魏刚好在我旁边擦拭垃圾箱,我忍不住与他攀谈。

我很喜欢我们的小区。绿化茂密旺盛,修剪及时美观;小径光可鉴人,物业尽心尽责;邻居和蔼友好,彼此问候关照。

我有一次把在小区拍的夏日星芒照晒在朋友圈,朋友问我,你在哪潇洒啊?我顿时为我们可爱美丽的小区而虚荣心暴涨。

我当然不能说是老魏的艰辛,换来了小区的漂亮。如果用大词来形容,这是分工不同;如果实事求是地说,也是我们自己的创造。但老魏在小区的生活艰难,确是我想不到的。

他一个人住在小区一个应该还算不错的阁楼里,10来平米。中午在食堂吃饭,是物业设在地下车库的餐厅,每餐10元。

“杭州物价太贵,一碗牛肉面13元”。
“早晚饭自己买米,用电饭煲做。”

“我搁家就没做过饭,我不会做,我看见做饭就心烦。”

“用电饭煲做饭,不管煮没煮熟,它就自己跳起来了”。

“菜呢?”我问。

“楼道保洁有时从住户门口捡来萝卜、青菜,分检垃圾的同伴,也会分检出来给我”,我突然有点不太好受。在这物质丰富的社会,就在身边,有人却靠捡来的东西就饭。

“我不买肉,中午食堂里有吃的,我买了30个鸡蛋”,他有点高兴地说。我看他气色也还好。

“我是自己对不住自己”,老魏为他现在的生活而自责。因为他觉得这是他自找的。

“我们那是丘陵地区,我房子在半山上,儿子房子在集镇,是两间二层楼的,我给他搞的。两个女儿都挺好”。洛阳朋友告诉我,老魏所在的县是2019才摘帽的国家级贫困县。

“我说句心里话,我要饭到河南,从自信上来说咱没荒废。儿女双全,孙子外孙10多岁了,知足。”

“你知道‘知足’是什么意思吗?”老魏显然很希望让人知道,他的生活是不错的,也希望别人知道他对生活的积极态度。

“像我们这样的人,多的是。咱俩比吧,你说你过得不好,我过得比你还不好。过得不好的人多的是。人跟人能比?不能比。”

“这儿活重,这两天不带劲,身体感觉不好。”我倒是觉得他这个年纪和身体状况,应该已不太适合干这个工作了。

“我要是年轻10年,你叫我干我也不干,3500元一个月”。

不过,如加上给老魏住的阁楼,水电费等,实际收入也近5000元了。杭州房价太高,已严重影响一些基本的服务,以及低收入人群的生活。

我知道保洁有加班费。一些保洁靠加班费增加收入,不过我不知道老魏是否加班。

我是自己对不住自己”。老魏说了三四遍。

因为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洛阳话,我写不出他说的那些情感表达的话。但我能感觉到,老魏热爱生活,热爱他的家,注意营养和健康,对生活并无埋怨,只是自责。他觉得他现在的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,原本可以得过更好。

老魏是因为儿子买车,需要分期还贷来打工的,“听说这里工资高”。

“十几万元,每月那么高的利息,我们两亲家商量,替他们还一点”。魏如此的生活方式,是因为需要尽可能地省钱给儿子,他觉得这是对儿子的责任。

儿子是电焊工,没有固定单位,随时听唤打零工。

我猜想,那车是必不可少的生产工具。电焊机等,或许还有材料等,都只能用车拉,而且打工地点可能也不近,没车难以工作。或许正因如此,老魏和亲家才会如此支持。

老魏以儿子为傲,毕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是很难的。我想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传统,即代际兼容的差异性。上一辈高度兼容下一辈,下一辈对上一辈的兼容性要差好多。

我们中国人,至少是这几百年来的中国人,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下来的。我们把上一辈对我们的爱,都还给下一辈了,我们有一点不太对得起上一辈。

“这儿没人干活”。小区保洁偏少,因为招不到人。这一方面是工资成本问题;另一方面是即使工资提高,因为要过年,加之中国已出现劳动力减少,也不一定招得到人。

“我有10多亩地,有几亩租给别人种烟,300元一年,另外一些就荒着。咱回去,和老伴过,儿子女儿对我们很好,日子不赖的。”

“腊月过完了,阳历2月底回去!”老魏说与物业有合同,早走拿不到钱。

老魏春节那几天还会在我们小区,仍替我们保洁,我有点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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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勇良

卓勇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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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于上海,长于宁波,居于杭州。浙江清华长三角研究院新经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,中国体改研究会特约研究员,浙江省发展和改革研究所前所长,2010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 E-mail:zhuoyl@vip.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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