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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L村的任何一个角落,几乎都能清晰看到城里的高楼大厦正在逼近。用谷歌地球观察,这里距市中心仅约7公里。2016年,这一浙江的富裕市,人均GDP接近10万元,列浙江县市区第一方阵,常住人口逾百万。

不过L村的状况,显然与这一辉煌数据不太相符。然而这却是当下一些农村的常态,不值得大惊小怪。

L村座落于会稽山麓。全村100余户,300余人,一个比较典型的小山村。正是这一自然地理原因,导致L村较难均沾城市雨露。村子西侧是一大片农田,从现在情势观察,当属永久农田;村子东侧是连绵的会稽山,难有发展空间。L村与市区的联络,靠的是纵深不超过两公里的山前冲积带的一个狭长区域。这就决定了L村与市区只能是一种线状单一沟通的近而疏远的关系,不可能是一种面状多层面无缝对接的密切关系。

10年前去过L村,说来也是一段佳话。我们家领导当年住院期间结识了邻床女孩,是一位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,从小被养父寄放在L村的妹妹家里。女孩称养父的妹妹为姑姑,称姑姑的女儿为姐姐,是由这位与她无血缘关系的姐姐带大的。女孩住院期间偶有一位帅气的男孩陪伴,两人年龄看上去差不了多少,打打闹闹。然而男孩却是姐姐的儿子,称女孩为阿姨。

这样一个充满着爱的家庭,自是非常吸引我们。10年前的夏天,我们家领导和我欣然成行。车行一个多小时下高速,从干线公路下来后沿村道,穿过一段村宅,三五分钟间,就到了女孩的姐姐家。

这是位于路边的一栋二层楼房。楼下三间半,楼上三间,房前是一个水泥地坪小院。接待客人在东首第一间房,前厅后厨,跟其它房间一样,均是简易装修。

这小楼已盖了七八年,距现在快20年了。小楼外墙用水泥砂浆粉刷,我因为建筑工人出身,总觉得这低标号砂浆粉刷的外墙,实在是丑陋不堪,但在低收入时期也只能这样了。不过放到现在,实在是很不适应,甚至不如中西部一些农居的外墙。

农业作为一个产业,在女孩姐姐家已经消逝,甚至连农业传承也正在消亡。姐姐和姐夫都在当地工厂做工,姐姐的父亲70多岁,仍在务农,不过农闲时节也做些小工。姐姐的母亲做些家务,养些鸡鸭等。这一家庭农业的产出,主要是自己吃和送人,似乎又回到了自然经济状态。姐姐虽是农家女儿,却未曾下过田地。

女孩和她姐姐陪着我随意在村中参观。靠近干线公路一侧,是一些新盖的“巨大的小楼”,虽然通常不超过三间门面,却臃肿而高并厚实,并无昔日农家小院的乡土气,倒是有一些土豪气。村子内部的多半楼房比较陈旧。不过村子整体相当整洁,也较少胡乱堆放的杂物。村中心有一排长达120多米、陈旧不堪,年代久远的老宅,似乎无人居住,呈坍塌状。村中心有一个修建较好的标准蓝球场,女孩姐姐告诉我是这一带村子的标配。

跨过小楼边的小路就是农田,不远处是延伸而下的会稽山脉。农田被田塍分割成零星小块,诉说着人多地少的无奈。近处是种蔬菜的园地,稍远处是水稻田,低矮的山上是茂密的竹林。只是天气炎热,我背着相机,走不了多久,竟顾不上山水田野,赶紧回屋。

10年后的201712月下旬,我们又去L村,参加女孩姐姐家儿子的婚礼。一个多月前,女孩与她的姐姐、姐夫,还有未来的新郎倌等一行5人,浩浩荡荡来我家送请柬。家里领导与邻床女孩的病房奇缘,让我们久享来自山乡的一份真情和甜蜜,我告诉一些朋友,大家都觉得好玩。

小山村几无变化。车从干线公路转入乡间小道后,觉察不到十载岁月给这个小山村留下的痕迹,时间仿佛在这儿停滞。与干线公路相接的小道右侧,有一些体量较大的建筑,应该是车间;左侧有一大块梯形状空地,大概还来不及建设。一小段村道的两侧,10年前的陈旧建筑依然。

女孩姐姐家的那栋二层小楼,外墙依然是褐灰色水泥砂浆。不过二楼西端加装了洗手间,房间都重新作了装修。这里也有婚房,但听说小夫妻婚后主要是住在城里。

小院内外满是客人。大家或是聊天,或是逗孩子玩,或是打牌,或是随处遛跶。小楼栏杆上满挂着气球,红地毯一直铺到村口公路边,足足有两三百米长。远远就看到女孩的姐姐、姐夫,以及姑姑、姑夫,在小楼外的路上迎候我们。婚礼的喜气,让这个小山村沉浸在冬日的欢快之中。

82岁的姑夫热情地带我们到地里割蔬菜,要让我们带回杭州。农家自己种的青菜是城里人的美食向往,尤其入冬后的青菜因为昼夜温差大和霜打的缘故,入口很糯。在青菜地里看到远处有一排种植草莓的塑料大棚,是10年前没有的,田地依然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。

这次我一人独自细细闲逛观察。村里并未增添多少新宅,看到一栋新建的四层楼房,裸露着狰狞的红砖墙体。10年前见过的村中心的那一长排似将要倾倒的老宅,依然矗立在那里。

这排宅子的东端仍有人居住。男主人70多岁,两个儿子都盖了新房,这里就老夫妻俩。老人告诉我,这一长排房子,另仅有一处仍有人住。而他们家南面的一幢老宅,只是偶而有后辈回来住一两晚。

“等我们这些人故世了,这里就成了‘空心村’”,老人爽朗地对我说。

我职业性地冒昧请求进屋,男主人立马说,“进去进去!”。进门是一个20平米左右的宽敞厅堂,水泥地坪,光线很差,有楼梯通向二楼。隔壁是一个三十平米左右的狭长房间,也是水泥地坪,放着几张桌子,前几年开过棋牌室。现在显然是闲置了,不过看得出来,老人们经常在这儿打牌玩麻将。

男主人曾是村干部,夫妻俩现每月共领取4000元失地养老金。他们已不再务农,但仍有一些菜地,日常支出很少。“钱花不完的”,男主人很满足地告诉我。女主人则对我的贸然闯入很好奇,我从她跟邻居的说话中觉察出来。

在谷歌地球上,能看到L村西侧横卧着一个一、二平方公里的工业开发区,这大概就有L村的被征耕地。这座市的2016年工业增加值500多亿元,相当于宁夏西宁市的水平。开发区土地七成多已被填满,听说这里制造的设备,高档一点的售价要几十万元一台。

城市化与工业化下的沿海发达地区村庄,应该是重构的问题。农民如果不是自己创业,仅是打工和务农收入,就如女孩姐姐家一样,较难有手头的宽裕,以及精致的生活。而当物质生活仍是紧巴巴时,精神生活层面就不至于比较丰富,村庄建设和乡土文化的传承弘扬,也会有一些问题。

婚礼在村中心的篮球场上举行。外请的四个厨师来自本地另一个镇,婚礼用的帆布大棚是厨师带来的,桌儿板凳炉灶蒸笼等一应用品全是厨师的。请了嵊州的一支鼓乐队助兴,领头的一位40来岁女性很是卖力。50桌客人很快齐集,大棚渐渐暖和,铜管乐铿锵高奏,婚礼进入高潮。

山乡喜气,确有着城里婚礼所没有的感受。热闹是当然的,更重要的是质朴的原生态。看惯了城里商业化和充满脂粉气的婚礼,在这里则是感觉到自然的清净。流水般端上来的婚礼大菜,有着纯正的山野风味,真心觉得比城里五星级酒店的婚宴好吃。

城里人喜爱的山村韵味,在村里人而言却是一种痛苦。村庄人口正在减少,文脉或已断裂,乡绅治理也已不再。只是原本的血缘关系,仍在重大节庆时期得以显现,跑堂的30来位小工是本家堂兄弟姐妹,都是来帮忙的。当多半年青人不可能再留在村里时,必须重构乡村建设发展的根基。

这久违的乡土气息,终究难免消失。“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……;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。再现物理形态的景致并不难,难的是重现乡土情感。现代人厌烦了城里的喧哗和虚荣,想到乡村来安慰疲乏的灵魂,于是按照自己的偏好来描绘农村的未来,却不知这只是城里人的一厢情愿而已。

类似于L村一类农村的建设发展,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土地城市化。虽然村庄在空间上不能与城市融为一体,但在产业、文化和意念上,却早已是城市的延伸。村庄建设水平的提高,农户物质精神水平的提高,全赖农用地向建设用地转换而取得的资金的支撑。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,城市化和工业化大潮,均将裹挟着小山村前行,导致其脱胎换骨式的巨变。

至于那些欠发达地区远离城市的村庄,则以一种人口向城市迁移的路径来发展。正是在人口减少之中,得以提高村庄人均资源水平。然后,要么是村民自行发展与服务业相融的农业多种经营,但因最具活力的青壮年人口多半已不在村里,似乎有一些难度;要么是接受城里工商资本的进入,但普遍推行似乎也有难度。不过在基础设施全面提升之下,如果能进一步提升这类农村的组织化水平,则农村内生的发展也具有美妙前景,但这也应该是一种脱胎换骨式的发展。

在上述两种内生和外生的村庄重建模式中,村庄人口不断减少是一条主线。因为按当下的人均耕地水平,在东南沿海一带,农村只有减少人口至户均百亩耕地左右以上,才能形成农业规模经营,才能逐渐富裕起来。这也正如我一位搞了一辈子三农的好友经常说的,农村发展关键是减少农民。

乡村重构是一种城乡协调、跨越式的农村现代化思路。一些村庄诚然将带着自己的古老传承进入现代化,但就整个村子的物质形态言,除了老宅的壳体外,均将更新。而另有一些村庄,或将自然消亡,或将创造内外崭新的文化形态,在整体的现代化中实现重构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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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勇良

卓勇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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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于上海,长于宁波,居于杭州。浙江清华长三角研究院新经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,中国体改研究会特约研究员,浙江省发展和改革研究所前所长,2010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 E-mail:zhuoyl@vip.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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