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经济转型升级具有市场转变和动能转换的双层面架构。从市场需求言，已从出口主导，向“国内消费主导+国际市场深耕”转变；从发展动能言，正从“廉价劳动+引进技术”，向“高素质劳动+知识生产”转变。后者虽尚处启动状态，但趋势是明晰的。“发掘浙江第四桶金”，就是统合这些状况的说法。

1、浙江第三桶金的终结

从市场需求看，改革开放至今，浙江经济存在着三个发展阶段，由此也构成了浙江经济前三桶金的鲜明特点。

第一阶段是民间经济在农村改革和短缺经济下，对于传统国有和集体经济的本地化替代。具体是乡镇企业和个私经济的崛起，而这亦系国有和城镇集体企业缺乏上进心所致。

1984年，浙江粮食产量达到创纪录的363亿斤，而2016年仅150亿斤，浙江乡镇企业数量1984比上年猛增30%多。与此同时，乡镇集体企业和个私经济也是国有和城镇集体企业，自己给自己培育的掘墓人。1970年代后期，我父亲所在工厂将一整个生产环节，在自己车间内承包给当地社办企业，这工厂新世纪前衰败不堪，任由民企兼并。

第二阶段是向“三北”即“华北西北和东北”的贸易扩张。通常说的浙江人吃“头口水”，这是一个重要方面。浙江大量中低档商品销往“三北”地区，1992年在新疆与俄罗斯接壤的布尔津县城街头，看到了杭州二轻生产的华美冰柜。

这正是浙江民间活力的具体体现。上世纪80年代绍兴一位农民企业家在西安看电影《西安事变》，听前排小情侣说，银幕上穿着将军呢军装的张学良真帅。这位企业家立马试制，果然大火。1993年乌鲁木齐小商品市场，大量商品来自浙江，摊主六七成来自浙江。一慈溪摊主销售的棉毛衫，质地单薄，手感很差，我问这有人买吗？摊主不屑一顾说，别以为这儿的人也像浙江人那样有钱。

第三阶段是出口。浙江2016商品出口额，根据WTO截止2016年12月份的统计，占全球1.7%，如作为一个经济体可居印度之前、台湾之后的全球第19位。

1978至2011年，浙江商品出口按美元计，年均增长高达28.7%，增长4128倍。早期基数很小，出口推动作用不明显。1985年，我当时所在的研究机构提出浙江实施外向型发展战略，遭遇委婉反对。省政府批复时，虽保持主要思想，但删去了“外向型战略”字样。随后商品出口持续年增20%以上，基数逐渐加大，终于形成出口主导格局。2011年，商品出口相当于全省GDP的43.2%，全省人均GDP达到9083美元。

这一商品出口主导的第三阶段或已终结。2011至2015年全球贸易年均增长2.7%，大幅低于2000至2011年的6.9%。根据WTO数据，2016比上年增长回落至约1.2%。中国乃至浙江基于全球贸易高增长而形成的生产体系，遭遇全面过剩。2011至2016年，按美元计算，全国商品出口年均增长仅2.0%，浙江仅4.4%，均比前回落约20个百分点左右，最近若干年痛苦盖出于此。

浙江经济从市场需求看，正迎来第四阶段的新时期。其主要内涵，即正在升级换代的国内居民消费以及国际市场的深耕，这也是浙江第四桶金的基本面。2011年以来，居民收入增长快于GDP增长，由此而致消费需求增长相对坚实。同时提升出口商品的产业链和价值链将是今后出口基调，如全球2015药物出口，欧盟28国占比高达63.9%，仅瑞士一家即达12.2%，中国却仅占2.5%，且以原料药和中间体为主。

与此同时，支撑前三个阶段的浙江经济原有发展宝典，“草根企业家+中西部农民工+引进技术装备+政府推动”，正在严重弱化。经济体制改革缺少大的进展，甚至有所返潮，企业家开拓创新精神随年岁增大衰退，且巨额财富正在成为桎梏。劳动年龄人口近几年大致每年减少三五百万，2019年或将接近1000万，工资较快增加成为压垮一些企业的重要因素。从发达经济体引进技术装备性价比和效率，出现边际递减。至于政府推动，随着与发达国家差距缩小，以及其他一些因素，对区域经济推动作用正在严重弱化。

浙江发展动能转换迫在眉睫。浙江经济发展第四阶段的市场转变已然客观存在，动能转换则取决于我们的主观意志、发展思路和政策选择。

2、发掘第四桶金关键是知识生产

浙江经济起于草莽，是前世注定的一桩姻缘。然而这婚姻必定要进入庙堂，才能彰显其可持续的幸福美满。这庙堂亦即知识庙堂，是浙江经济动能转换关键。

关于知识生产，或可有三个概念，即知识、知识生产和知识生产力。知识主要可理解为对物质和精神世界的认知；知识生产大致是知识形成的一种等效表达；知识生产力则是指接收性的直观能力的感性，与作为自发性的思维能力的理性的相互结合与相互促进，从而不断形成新的概念的能力，兼具公益和商品两种属性。知识生产力的增进除了作为天赋智力的本底外，最重要的是不断学习，不断实践，不断提高。

浙江经济长期增长，是一种主要并不依赖于自主知识产权，以及自我知识生产的增长。就知识生产言，浙江经济乃至中国经济均为弱项，存在着巨大发展空间，而这正是发掘第四桶金的巨大机遇。如当下无论全国还是浙江，总体言，越是好的企业，技术装备引进比重越高。一位朋友的印制电路板企业，引进装备大致占一半，为当地楷模，朋友却说，他们家技术水准只是业内中等，业内最高技术水准的印制电路板工厂，几乎全引进。

为什么说发掘浙江第四桶金的关键是知识生产？可有四方面分析。一是所谓高级劳动，本身即是知识水平较高劳动。二是在劳动短缺及工资较快增长下，惟有加快技术进步才能较好应对，浙江提倡的“机器换人”，就字面言欠缺人文关怀，但确系唯一选项；三是在产能过剩和需求不足下，惟有提高产品技术含量，提高产品档次及内在品质，才能出奇制胜，典型者如iPhone引爆全球智能手机市场；四是在资源环境严重制约下，惟有知识及其普遍应用才能缓解困境。

所有这些，不仅需要知识，更需要知识生产，急迫需要知识不断推陈出新的支撑。所谓知识推陈出新，不就是知识生产力吗？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是典型农业社会节奏，早过时了。长期言，知识生产更是我们人类探索未来，以及提高生活品质的一种基本存在方式。

美国为首的发达经济体，或可说已形成了知识生产主导的发展格局。美国1997至2015年私营生产和服务，电脑制造、信息服务、专业技术服务业、金融业和医疗健康业的增加值合计，对GDP增长的贡献份额达31.5%，且这一数据比1947至1985年，大幅上升10.5个百分点。这5个行业，不仅以知识为支撑，更是不断生产新的知识。如美国私营医疗健康业，主要是门诊和医院，新知识层出不穷，1947年增加值占全美GDP的1.5%，2015年提高到7.2%，对全美GDP增长贡献份额7.3%。

浙江发掘以知识生产为支撑的第四桶金的条件已经具备。一方面在资源环境制约日渐严重下，这是唯一选项；另一方面，随着浙江人均GDP不断接近美国，那种以“舶来知识”为主的技术进步，边际递减，逐渐走向尽头。《华尔街日报》今年1月6日报道，白宫科技顾问会议的报告称，联邦政府必须加强对半导体产业的保护，将之纳入国家安全的重点工作，评估中国半导体业扩张战略可能造成的安全威胁，今后高端芯片进口及其工艺技术引进难度或将加大。

还有一个重要的现实优势。浙江经济已积累形成巨额财富，能有一定财力促进原本看起来比较奢侈的知识生产。前些天听一位领导讲一个几十亿元项目的前期工作，筹资会开没几天，合同尚未签，就有一些企业打进了几亿元资金。浙江当下缺的不是钱，缺的是合适的创意，信心和相互间的信任。

浙江发掘第四桶金已稍有成果。一些人说马云的阿里巴巴缺少技术含量，可能并不完全确切。阿里巴巴用相对低价的X86服务器，替代昂贵的IBM等小型计算机，用低廉的软件来替代昂贵的Oracle，由此形成海量信息下的巨型系统，这本身即是高性价比和具有超稳定结构的技术创新。不过这些尚不值得夸耀，浙江今后的路还很漫长。

3、积极培育知识生产力

知识生产力是浙江制胜未来的唯一法器，绝无第二。知识生产力的主体是人才，人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，世上无人即无生产力之说，人才是第一生产力的支撑。所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说法，是一种只见森林，不见树木的偏面观点。人才的关键是环境，听说浙大毕业的硕士和博士，绝大多数选择留在杭州。又听说全国各大城市人才吸引力排位，杭州名列榜首，我们理应把工作做得更好。

人才培育的一个关键是全覆盖。我们现在虽然全面缺乏人才，但更缺少的是能把国家民族带向未来的一大批超一流尖端人才。人才的构成是典型金字塔型，倘缺少极其宽大的基座，就不可能有一大批超一流尖端人才，因为这是一个符合正态分布的基本概率问题。所以在人才培育上，必须有教无类全覆盖。虽然家境好的孩子成才概率较高，但极个别最尖端人才，完全有可能出自寒门。应该撤除影响人才成长的各种门槛，别在无意中扼杀了未来最伟大天才。

人才培育具有隔代特点。我们现在的努力，要到一代人甚至更长时间后才能见效，所以人才培育，才真正是一项必须从娃娃抓起的大工程。这是考验一个地方，一个政府，一个有责任心的领导，有没有长期战略思维的试金石。宁可少上一些项目，也要把钱投向促进孩子们的健康成长上。这里不适合说具体政策，只想谈一下对于培育能把国家民族带向未来的一大批超一流人才，必须得有的三个条件。

一是应有尽有，即但凡人才成长所必须的环境条件，缺一不可。爱因斯坦能成为超一流物理学家，与他青少年时的际遇是分不开的。爱因斯坦的叔叔是个工程师，开了一家电气公司，爱因斯坦从小就浸淫于电气和物理学知识之中，是叔叔教了他勾股定理。“爱因斯坦最大的思想激励来自一个学医的学生”，按犹太人习俗，他们家有一位每周来进餐的大学生，爱因斯坦从这位大学生那里学到大量知识，获赠的一套《自然科学大众丛书》，令爱因斯坦终身受益。后来爱因斯坦把自己想像成为自由落体而发明了狭义相对论，或可说是受到了这套书的启发。

二是无拘无束，不应给孩子们的成长划定禁区，应使孩子们能无羁绊地成长。读书无禁区，对孩子们来说也是如此。孩子们天然具有读书自我筛选机制，他们能自觉不自觉地避开那些不宜阅读的东西。只要给孩子们提供条件，他们无拘无束的天真想法，有时真的能实现。乔布斯读中学时，邻居带他参加惠普探索者俱乐部，“第一次见到了台式计算机”，立马就“爱上了它”。乔布斯决定做一台频率计数器，他从电话簿上找号码，打电话给惠普CEO，然后得到了那些零件，还得到了暑假工机会。乔布斯需要一件市面上找不到的零件，给制造商打对方付款电话后如愿以偿。如果没有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无拘无束的想法和行为，应该不可能有伟大的苹果公司。

三是自由自在，充分尊重孩子们的愿望和爱好，让思想和行动在广阔的空间，信马由缰，开心驰骋，非如此就难以出一大批超一流人才。比尔盖茨所在的中学，“特别倾向关照极个别的学生，尤其是在某个方面独树一帜表现突出的那些学生”，比尔盖茨“很快就享受到了这种特权”。比尔盖茨当时与他的未来生意伙伴保罗艾伦一起，“有事没事都往计算机房跑”，和其他的小伙伴整天整夜把自己关在计算机房，如醉如痴，欣喜若狂。他们侵入另一个计算机系统，改短他们的用机时间。这一原本“可以报警的事件”，校方只是给了6周不准上机处罚。比尔盖茨故意导致计算机崩溃，管理方反而给了他编制病毒软件任务。

对这些说法，相当一些人或不以为然。他们会说，困难磨砺人的成长，既无可能也无必要“应有尽有”。又有人会说，孩子们成长总是有拘束和羁绊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。甚至有人会说，教育就是灌输。

世上所有问题都是相对的，如能在既有约束下做得更好一点，人才成长道路就将更为宽广。世上优秀人才脱颖而出都是概率问题，如能在既有情况下提供更好环境条件，超一流人才形成概率就将大大提高。世上所有孩子天生具有接受美好事物的超强能力，如违背孩子们天性，强硬实施填鸭式教育，结果适得其反。

浙江经济正处于重大转型的关键时刻。以知识替代相当部分物质，以知识生产替代相当部分物质生产，以较多的知识享用替代相当部分物质享用，是浙江发展必定要走的一条道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