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首演200周年。我10年前与朋友一起听第四乐章的欢乐颂,当我为自己矫情流泪不好意思时,发现朋友眼角也有晶莹泪花。
这部乐曲手稿,2003年以330万美元拍卖,全曲第四部分成为欧盟会歌。以经济学和社会学双视角言,“贝九”是产业革命和人文主义,18、19世纪发展和进步的雄浑回响。
敬畏前辈、敬畏时代,敬畏周围几乎所有的一切,是一个人的本分。自我虽处于现世的中央,终究是渺小的。
这一粗浅体会,是看了委内瑞拉著名指挥家古斯塔夫∙杜达美尔(Gustavo Dudamel)指挥“贝九”谢幕时引发的。这是几年前的视频,是委内瑞拉最佳的一个交响乐团的演出。
杜达美尔生于1981年,现任这家乐团艺术总监,曾在全球著名乐团任音乐总监和首席指挥,2017年指挥维也纳新年音乐会。
杜达美尔指挥“贝九”结束后的谢幕时间,视频近9分钟。原以为在热烈掌声和近乎狂热的呼欢中,杜达美尔会转身面向观众,接受敬意,可是没有。
2014迪士尼音乐庆典上的谢幕,视频截图
欢乐颂在器乐最高力度演奏中结束,台下迅即爆发出热烈掌声和呼欢声。
杜达美尔面向乐队,一身轻松地开心笑着。他的视线慢慢扫过乐队,向歌唱家和乐手致谢,请全体起立。然后走下指挥台,向观众略作致意,与小提琴手握手,快步退出舞台。
杜达美尔再次上台谢幕,未在台当中停留。他径直走到乐队中间,同合唱队员和乐手说话,一一握手致意,并请他们起立向观众致意。用好几分钟做了这一些后,杜达美尔才转身面向观众,但并未有挥手、弯腰等肢体动作,仅嘴角些许笑意,稍凝重地略欠身示意,约10秒左右,转身大步再次退出舞台。
这份荣誉属于贝多芬,也属于演员。我想,这大概就是杜达美尔当时的谦卑情感,因此才无意识地没有更多地独自承受观众敬意。更重要的是,杜达美尔知道,这是观众在向贝多芬致意。
著名指挥家们指挥“贝九”结束后的表现,似乎大同小异,但杜达美尔面向观众时间更短。朗朗的老师丹尼尔∙巴伦博伊姆,2006年指挥柏林爱乐乐团,演奏“贝九”结束,感谢乐队后,转身在指挥台上凝视观众,接受致意几分钟后退下。二次上台谢幕,面向观众时间较长。
我看过杜达美尔指挥乐队的多个视频,印象最深是他指挥《布兰诗歌》。布兰诗歌是德国作曲家的大型合唱及管弦乐作品,诗歌创作于11至13世纪不等,其被发现及整理出版是一个传奇。其中的开场曲和终曲“哦,命运”,据称是英国75年来最为人所认识的古典乐曲。
杜达美尔指挥三四百人的青年合唱队,首句“O Fortuna”(哦,命运),全体爆发式高唱,极具震撼。《布兰诗歌》也是日本花滑运动员羽生结弦与女演员大地真央表演的一个节目。
杜达美尔指挥这一合唱时30来岁,激情飞扬,力度巨大,面部表情及肢体动作与音乐和歌声浑然一体,激情地调动着乐队和合唱队的情绪到了极点。
自我处于现世的中央,然而这显然是需要批判性对待的。自我若是存在,周围一切为我而生;自我若是离去,周围一切不再。这是一种典型的经验型世界观,也是每一个人的现实感受。
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这是一种从自然逻辑出发的世界观,是逻辑推演形成的。我们大家之所以能接受这种推理场景形成的世界观,是因为我们坚信,太阳一定在明天升起。
然而,“某种并不存在的事物,既不是完美的,也不是不完美的”。(注1)
大概正是因为推理场景的飘忽性,导致了价值观的飘忽性。就一些人而言,推理场景无异于幻觉,因此有人借曹孟德的口说,“宁肯我负天下人,不叫天下人负我。”也有人坚信推理逻辑形成的信念,世传亚里斯多德说,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”。
这就是现实世界的一个凶险之处,非黑即白。诚然广谱分布的中间态是主要存在形式,但有些人就是要走极端,世人拿他们毫无办法。
以我的认知,世界是一个自我和非我共存的双场景平行世界。自我是现实的可触摸的,非我是推理的甚至难免是虚幻的。然而非我超自我存在,自我有时虽处于C位,但主要是时势等所致。只有如此认知,自我才有可能敬畏谦卑地面对周围一切。
显然,当自我膨胀,难免睥睨一切,陷于张狂;当自我过于谦卑,又难免缺少自信,陷于萎顿。
世界就是如此奇妙地处于危险平衡中,只是现代社会提高了危险平衡点,才不至于使我们时刻处于危险中。然而危险终究是会周期性地到来,只是周期拉长了而已。
1907年,杭州海关的一份年度报告说,杭嘉湖一带的生计,系于当地内河水位。当地水位如8英尺以下,就会阻碍汽艇航行,水位如超过11英尺就会引起洪灾,“祸福就在这3英尺之间”。多任杭海关官员,都感叹于这种危险平衡。(注2)
乌镇木心美术馆,2024/11
现代社会的危险平衡点较高,但仍需时刻保持对客观世界的敬畏和谦卑。2001至2011年,“企业改制”和“中国入世”双引擎,造就了“黄金十年”,若干辉煌的年均增长数字如下:
出口21.7%;
财政收入20.3%;
规上工业利润29.2%;
人均收入13.6%(名义);
均近乎天文数字,且通胀并不高。
欢乐向上氛围中,不少人忘了一条极简经验:出口绝无“花开百日红”可能。一系列美妙预期及气壮山河判断由此而生,然而危险逼近,扩张性结构失衡越演越烈。
2011年后,出口断崖式回落,其他若干重要指标紧跟。2011至2023年,出口年均增长4.9%,比前猛降16.8个点。好在收入和消费一度快于GDP增长,“消费崛起是中国经济的自我救赎”(注3)。
遗憾的是,在这前后,低效投资大行其道,转移支付占GDP比重大大高于发达国家,一些地方拿着中央巨款而经济长期全国最慢。出口巨额利润被浪费,经济大循环出现一系列堵点,就业未能在高速发展下有相应增加,工业从业人员逐渐减少,房地产及债务暴雷。
终于,消费回落,经济困窘。
多年前敝人说过,中国经济大厦底下一直有暗潮涌动(注4)。这20多年,但凡多一点点敬畏和谦卑,今日情形或将稍好若干,惜乎世事无退格键。
1902年,罗曼∙罗兰“逃出了巴黎”,来到贝多芬那边。十天休息中,罗曼∙罗兰为他的新书《约翰∙克里斯朵夫》举行了洗礼。我大学时曾用一周多时间读完这部四卷版小说,合上最后一页,顿觉世界是如此明亮。
罗曼∙罗兰重复找到了贝多芬的影子和他的老朋友们,又听到了他的交响乐大演奏会,感受着贝多芬的苦难、勇气和欢乐。在贝多芬祝福下,罗曼∙罗兰重又踏上巴黎的归路,“与人生重新缔了约”。(注5)
在伟大的先人面前,我们理应敬畏谦恭地创造更辉煌的伟大。这是我们与先人缔约的内核。1824年5月7日,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在维也纳首演,获巨大成功,但他却依然孤独无依,贫病交迫。
贝多芬战胜人类的平庸,“用痛苦换来的欢乐”,终成宝贵财富。
我们前些年以收入和消费快于GDP增长,在甚嚣尘上“硬着陆”声中,实现经济稳健增长,也应该是当下的重要经验。
(关于贝多芬及“贝九”的进一步情况,参阅本号:最伟大的作品缘于最卑微的原因)
注释
1、转引自[美]加勒特∙汤姆逊《笛卡尔》中华书局2002年P76。
2、杭州海关《近代浙江通商口岸经济社会概况——浙海关、瓯海关、杭州海关贸易报告集成》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P756。
3、拙著《中国经济为什么不会“硬着陆”》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。
4、拙著《草根观察——中国民间经济崛起》红旗出版社2020年P170。
5、罗曼∙罗兰《贝多芬传》中央编译出版社2023年P002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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