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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小根本未曾有过大学梦。曾听爸讲工厂里大学生技术员,一脸的尊崇。我大概是1970年代末我家方圆百米内少有的一个大学生,也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。那年代不仅文化荒芜,吃口好饭都难啊。

从幼儿园到初中,我一直品学兼优。小学四年级学焦裕禄,老师要我写一首诗,说是五一节表演用。可怜我这小学生,东拼西凑了八行字。没想到班主任周亚琴老师真的找了曲子,在当时开明街民光电影院,班里同学上台演唱我作词的歌。小学五年级后,再没见过周老师,祝愿她健康幸福。

我们那一带缺少大户人家和白领人士。我成绩出众,无非是矮中拔长。工作后才知道天外有天,我一位同事清华附中,智商情商口才好得要命,70岁了还从图书馆借一大堆哲学书研读。我一位老领导井下矿工出身,是高考后浙大第一届研究生。我这点成绩,真的是没地方搁。

读大学从来不是我的菜。我爸是受人尊敬的钳工班长,六七岁时,我经常在车间里玩,是在钳工桌和机床陪伴下渐渐懂事的。小时候的梦想,就是做一个老爸那样的钳工师傅。老爸五级钳工,我的梦是八级钳工。

哪敢有高考奢望。1972初中毕业时,风向有点变了,不一定非去乡下。班里大概有10来位同学上高中,但并没我。我进了宁波最大的国营建筑公司,师傅和领导都很照顾,一段比较愉快的岁月,至今非常怀念。多亏现代技术,陆续与他们恢复了联系。

我的大学梦是考试后才淡然而现,也不过是影影绰绰的幻影而已。高考来临,毫无准备,几无复习。以我已中断学业4年的两年初中,大学与我何干。考后忽然乐观,再三计算,觉得有一丝希望。录取率固然低,但绝大多数人毫无竞争力,不足惧矣。1978年初高考体检,并没特别高兴,只是觉得挣回了点面子。

我没和任何人商量填了南开哲学系。从考试开始,都没让爸妈、邻居等知道,志愿是率性而填。政治是不想学的,太可怕了;中文是很鄙夷的,有什么好学的呢;经济学是根本不知道的,历史地理也不想学。文革时流行学哲学用哲学,有点喜欢,尽管不甚了了,还是选它了。

这志愿似乎影响了我大学后至今。早先读了两部黑格尔,又读萨特、弗洛伊德,后来读尼采和半拉子海德格尔。退休后用一年零10天时间,通读如天书般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承蒙朋友厚爱,在学术期刊发表了第一篇哲学随笔。人只要有梦想,真的是能实现的,而且一定超越梦境。

我是在工地一场小火灾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。按中国人的解梦理论,似乎喻示着吉利。1978清明去祭扫曾祖父和祖父墓时,工地一个汽油桶爆炸。领导赶来,顺便给我带来了杭大中文系中文专修科的录取通知书。

当时很不开心。不想去杭大,不想读中文,更不想读什么专修科。我当时处境蛮好,负责施工现场后勤,管理两三百号人吃喝拉撒,工友去甲方医务室看病需我签字。当时副食品紧俏,香烟老酒之类堆在我房间里,“权力”大得很。

我向领导表示,不去读这书了。1978417日是我们班的报到日,遥想报到情景,禁不住一丝伤感。没曾想班里打电话到单位,单位传话给我,老师要找我谈谈。

施工现场距城里10余公里,我晚上专程去单位接电话。八点多,电话铃终于响了,陆训老师打的,我在单位传达室接。陆老师问,为什么不来报到?说这个班是学新闻的,定向给浙报培养记者,才40人,别人都轮不上,你怎么能随便放弃。传达室有通知大家接电话的扩音机,当时正开着,幸亏晚上没什么人,团支书连忙通过同线电话轻声要我关掉。

我对陆老师说,我现在挺好。两级工,40元一个月,家里条件不好,来杭州读书没工资了,会有困难的。陆老师说,你还是来吧,费用的事,设法帮你解决。通话约10分钟,陆老师说动了我,答应去报到。

吸引我的是“新闻”。无冕之王,发表文章;我真的是撞大运了,天上掉下了林妹妹,从未有过的梦想啊。

我一个童年玩伴,曾被浙报借调半年多。回来后,眉飞色舞说跟老记者采访,太带劲了,那老记者后来当过我领导。玩伴给我看稿子,浙报头版头条的大块版面,屁股上有他大名,羡慕嫉妒不恨。没想到毕业后,我发在浙报的第一个稿子,也是头版头条,是全省第一篇小城镇调研报告。

移交工作比较复杂,单位派老张会计帮我。单位领导特地要团支书传话,希望我留在单位,不会亏待的。单位领导后来升任公司一把手,有两位同事后来任公司领导,我那公司现仍是宁波最大建筑企业,团支书后来升任宁波团市委副书记。当时不来杭州,前程应也不至于太差。但我总是觉得,是大学生涯给了我全新人生,感恩不尽,写到这时禁不住泪流满面。

老会计有经验,移交的事一天办妥。迁户口时,派出所女警一看录取书,立马微笑致贺,迅即办妥。1978年4月24日下午2时多的快车,行程3个多小时,票价3.6元;座位边上是一位海军军官,聊得很愉快,还记得他略有赞许的看我的眼神和微笑。中午家里来了一大批人,替我饯行,我只是机械地做着应做的事,几陷于无知觉状态。

行前晩上骑自行车绕城一圈,深情辞别这座让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,并开始青年时代的小城市。

春天夜色,十分宜人;微风飘香,沁人心脾。我心情惆怅,似觉梦中,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学梦吗?我根本没有想到,我会离开建筑工地,有成为大学生的这一天;根本没有想到,我将离开宁波,有前去杭州求学的这一天;根本没有想到,我的人生道路将完全有可能不在宁波展开。生活是一本很好玩的书,您读了上页,根本不知道下页会是什么故事。

4岁随父母从上海来到宁波。现仔细算,实际大概是两周岁多一点到宁波的,至今脑海中仍有住在江东演武巷的印象,这事我写入了《失忆的城市》,发表于浙报和宁波日报。到杭州后,老师特殊照顾,尽管我们家条件不算最差,仍给我每月最高的14元助学金。退休时,大学期间照算工龄,读书不吃亏的对吧。

我外孙女现也到了我当年到宁波的年龄。以我童年经验,觉得她应该有认知记忆了,初夏将带她乘邮轮旅游。这小小人儿,早已有了护照,2016已去过印度洋,2017要去太平洋了。祖孙二人,际遇差距之大,直令人唏嘘不已。

(写过纪念高考30周年文章,财新曾置顶数周。然而我这故事仍有细节未尽表达,如今只想说感恩两字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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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勇良

卓勇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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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于上海,长于宁波,居于杭州。浙江清华长三角研究院新经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,中国体改研究会特约研究员,浙江省发展和改革研究所前所长,2010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 E-mail:zhuoyl@vip.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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