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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村建设发展的关键是重构。乡村振兴只是乡村重构中的一个方面,一个目标,而非全部。

站在浙江富裕市L村的任一角落,几乎都能清晰看到城里的高楼大厦正在逼近。用谷歌地球观察,这里距市中心仅约7公里。

2018年,这一富裕市按户籍人口人均GDP为11.3万元,列浙江县市区第一方阵,常住人口逾百万。

不过L村的状况,在这一辉煌数据前相形见绌。然而这却是当下一些农村的常态,不必大惊小怪。

经济发展必致乡村蜕变。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发展,尤其在人多地少、发展水平低下等状况下,应系城市化的函数,并非完全的独立变量。乡村发展必致乡村的人口、产业、空间和文化发生根本性巨变,因此乡村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方面,是城市化语境下的乡村重构。所谓乡村振兴,实在是个误判。
1、农业产业消逝
L村座落于会稽山麓。全村100余户,300余人,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小山村。正是这一自然地理原因,L村虽距城较近,但难以均沾城市雨露。
村子西侧是一大片农田,从现在情势观察,当属永久农田。村子东侧是连绵的会稽山,难有发展空间。L村与市区的联络,靠的是纵深不超过两公里的山前冲积带的一个狭长区域。这就决定了L村与市区只能是一种线状单一沟通的近而疏远的关系,不可能是一种多层面无缝对接的密切关系。
多年前去过L村,是一段佳话。我们家领导当年住院期间,结识了邻床遭受车祸的女孩,一位在杭读书的大学生。女孩是弃婴,从小被养父寄放在L村的妹妹家。女孩称养父的妹妹为姑姑,称姑姑的女儿为姐姐。姐姐比女孩大20多岁,一手带大女孩,亲如母女。女孩住院期间偶有一位帅气男孩陪伴,年龄相近,嘻嘻哈哈,令人羡慕。男孩是姐姐的儿子,称女孩为阿姨。
这样一个充满爱心的温馨家庭,我们夫妻俩非常感动,自是非常吸引我们。10多年前夏天,我们家领导和我欣然成行去女孩的姐姐家。车行一个多小时下高速,从干线公路下来沿村道,穿过一段村宅,三五分钟,就到了女孩的姐姐家。
这是路边的一栋二层楼房。楼下三间半,楼上三间,屋前是一个水泥地坪小院。接待客人在东首第一间房,前厅后厨,跟其它房间一样均是简易装修。
小楼当时已盖了七八年,距现在应是20年左右了。小楼外墙用水泥砂浆粉刷,我是建筑工人出身,总觉得低标号砂浆粉刷的外墙,丑陋不堪,但低收入时期也只能这样了。以现在眼光,甚至不如中西部一些农居的外墙。
农业作为一个产业,在女孩姐姐家已经消逝,甚至连农业传承也正在消亡。姐姐和姐夫都在当地工厂做工,姐姐的父亲当时70多岁,仍在务农,农闲时节也做些小工。姐姐的母亲做些家务,养些鸡鸭等。这一家庭的农业产出,主要是自吃和送人,似乎又回到了自然经济状态。姐姐虽是农家女儿,却未曾下过田地那年,女孩和她姐姐陪我在村中参观。靠近干线公路一侧,是一些新盖的“巨大的小楼”,门面一般是三间、约10来米宽,臃肿而高并厚实,毫无昔日农家小院的乡土气,倒是有一些土豪气。村子内部的多半楼房比较陈旧,不过较少胡乱堆放的杂物,整体相当整洁。村中心有一排长达120多米、陈旧不堪,年代久远的老宅,似乎无人居住,呈坍塌状。村中心有一个修建较好的标准蓝球场,女孩姐姐告诉我是这一带村子的标配。
似乎是已经放弃的老宅,摄于2010年
跨过小楼边的小路就是农田,不远处是延伸而下的会稽山脉。农田被田塍分割成零星小块,诉说着人多地少的无奈。近处是种蔬菜的园地,稍远处是水稻田,低矮的山上是茂密的竹林。只是暑气逼人,我背着相机,走不了多久,竟顾不上山水田野,赶紧回屋。
小块农田,摄于2010年
2、乡村人口外迁
10年后的2017年12月下旬,我们又去L村,参加女孩姐姐儿子的婚礼。一个多月前,女孩与她的姐姐、姐夫,还有未来的新郎倌等一行5人,浩浩荡荡来我家送请柬。家里领导与邻床女孩的病房奇缘,让我们久享来自山乡的一份真情和甜蜜,我告诉一些朋友,大家都觉得太好玩了。
小山村几无变化。车从干线公路转入乡间小道后,觉察不到十载岁月给这个小山村留下的痕迹,时间仿佛凝滞。与干线公路相接的小道右侧,有一些体量较大的建筑,应该是车间;左侧有一大块梯形状空地,大概还来不及建设。一小段村道的两侧,10年前的陈旧建筑依然。
女孩姐姐家的那栋二层小楼,外墙依然是褐灰色水泥砂浆。不过二楼西端加装了洗手间,房间都重新装修。这里也有婚房,但听说小夫妻婚后主要是住在城里。
小院内外满是客人。大家或是聊天,或是逗孩子玩,或是打牌,或是随处遛跶。小楼栏杆上满挂着气球,红地毯一直铺到村口公路边,足足有两三百米长。远远就看到女孩的姐姐、姐夫,以及姑姑、姑夫,在小楼外的路上迎候我们。婚礼喜气,让这个小山村沉浸在冬日的欢快之中。
82岁的姑夫热情地带我们到地里割蔬菜,要让我们带回杭州。农家自己种的青菜是城里人的美食,尤其入冬后的青菜因为昼夜温差大和霜打的缘故,入口很糯。在青菜地里看到远处有一排种植草莓的塑料大棚,是10年前没有的,田地依然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。
这次我一人独自细细闲逛观察。村里并未增添多少新宅,看到一栋新建的四层楼房,裸露着狰狞的红砖墙体。10年前见过的村中心的那一长排似将要倾倒的老宅,依然矗立在那里。
这排宅子的东端仍有人居住。男主人70多岁,两个儿子都盖了新房,这里就老夫妻俩。老人告诉我,这一长排房子,另仅有一处仍有人住。而他们家南面的一幢老宅,只是偶而有后辈回来住一两晚。
“等我们这些人故世了,这里就成了‘空心村’”,老人爽朗地对我说。
我职业性地冒昧请求进屋,男主人立马说,“进去进去!”。进门是一个约20平米的宽敞厅堂,水泥地坪,光线很差,有楼梯通向二楼。隔壁是一个约30平米的狭长房间,也是水泥地坪,放着几张桌子,前几年开过棋牌室,现在闲置。不过看得出来,老人们经常在这儿打牌玩麻将。
老人在想什么呢?摄于诸暨东白湖,2010年
男主人曾是村干部,夫妻俩现每月共领取4000元失地养老金。他们不再务农,但仍有一些菜地,日常支出很少。“钱花不完的”,男主人很满足地告诉我。女主人则对我的贸然闯入很好奇,我从她跟邻居说话中觉察出来。
在谷歌地球上,能看到L村西侧横卧着一个一、二平方公里的工业开发区,这大概就有L村的被征耕地。这座市的2016年工业增加值500多亿元,相当于宁夏西宁市的水平。开发区的空间七成多已被填满,听说这里制造的设备,高档一点的要几十万元一台。
3、乡村发展的关键是减少农民
工业化与城市化下的沿海发达地区村庄,应该是重构的问题。我还进一步觉得,人均耕地并不高的中西部或许也应如此。2018年,全国农民工28836人,占同期乡村居民的51.1%。多数农民是不可能自己创业的,而依靠那仅有的几亩小块耕地,又如何创业?又能有多少收入?
十分明显,仅是打工和务农收入,就如女孩姐姐家一样,较难有手头的宽裕,以及精致的生活。而当物质生活仍是紧巴巴时,精神生活层面就不至于比较丰富,村庄建设和乡土文化的传承弘扬,也会有一些问题。
逐渐朽去的老宅,摄于诸暨东白湖千柱屋,2010年
婚礼在村中心的篮球场举行,用蓬布搭起了喜宴大棚。外请的四位厨师来自本地另一个镇,蓬布及桌儿板凳炉灶蒸笼等一应用品全是厨师带来的。请了邻县的一支鼓乐队助兴,领头的一位40来岁女性很是卖力。50桌客人很快齐集,大棚渐渐暖和,铜管乐铿锵高奏,婚礼进入高潮。
山乡喜气,确有着城里婚礼所没有的感受。热闹是当然的,更重要的是一种质朴的原生态。看惯了城里商业化和充满脂粉气的婚礼,在这里则是感觉到自然的清净。流水般端上来的婚礼大菜,有着山野风味,似乎比城里五星级酒店的婚宴好吃。
不过城里人喜爱的山村韵味,在村里人而言却是一种痛苦。村庄人口正在减少,文脉也已断裂,乡绅治理亦已不再。只是原本的血缘关系,仍在重大节庆时期得以显现,跑堂的30来位小工是本家堂兄弟姐妹,这或者就是我上文所说的氏族文化的转型。当多半年青人不可能再留在村里时,必须重构乡村建设发展的根基。
精美的石础,诉说着曾有过的兴盛
这久违的乡土气息,终究难免变迁。“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……;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。再现物理形态的景致其实已有难处,更难的是重现乡土情感。现代人厌烦了城里的喧哗和虚荣,想到乡村来安慰疲乏的灵魂,于是按照自己的偏好来描绘乡村的未来,却不知这只是城里人的一厢情愿而已。
类似于邻近县城的L村一类农村的建设发展,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土地城市化。虽然村庄在空间上不能与城市融为一体,但在产业、文化和意念上,早已是城市的延伸。村庄建设水平的提高,农户物质精神水平的提高,全赖农用地向建设用地转换而取得的资金的支撑。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,城市化和工业化大潮,均将裹挟着小山村前行,导致其脱胎换骨式的巨变。
至于那些欠发达地区远离城市的村庄,则多半应以一种人口向城市迁移的路径来发展。正是在人口减少之中,得以提高村庄人均资源水平。然后,要么是村民自行发展与服务业相融的农业多种经营,但因最具活力的青壮年人口多半已不在村里,似乎有一些难度;要么是接受城里工商资本的进入,但普遍推行似乎也有难度。不过在基础设施全面提升之下,如果能进一步提升这类农村的组织化水平,则农村内生的发展也具有美妙前景,但这也应该是一种脱胎换骨式的发展。
在上述两种内生和外生的村庄重建模式中,村庄人口不断减少是一条主线。因为按当下的人均耕地水平,在东南沿海一带,农村只有减少人口至户均百亩耕地以上,才能形成农业规模经营,才能逐渐富裕起来。这也正如我一位搞了一辈子三农的好友经常说的,农村发展的关键是减少农民。
4、乡村重构的主要内涵
三年前回来后,我一直在想,笼统地提乡村振兴,可能比较值得商榷,关键是乡村重构。直到我写《未来参数》这本书时,终于觉得所谓的乡村重构,是一种城乡互补、跨越式的乡村现代化思路,或可有以下内涵。
一是人口重构。这里的关键是农民迁出村庄,走向城市,这其实是城市化的互补和协调的一面。2018年全国乡村户籍人口7.9亿,常住人口5.6亿,但实际应小于这一数字。同期全国耕地20.2亿亩。全国乡村地区的人均耕地,按户籍人口计算为2.6亩,按常住人口计算为3.6亩。按经济发展的低限要求,只有当农村人均耕地至少为30亩以上时,农民务农收入才有可能接近城市居民的水平。按此计算,如果考虑到乡村地区的非农业人口因素,则乡村地区人口至少需要减少60%至70%以上,农民才能跟市民一样,过上现代化的美好生活。
废弃的山村学校,摄于2010年
 
乡村地区另外一些人口重构问题也十分重要。一是乡村居民职业的乡土化转型,即全职农民与兼职农民之间的分化,这是提升农民专业化的一个重大问题;同时还有乡村居民的就地非农化,亦即仍居住在乡村地区的人口,非农化水平将逐步提高。二是积极应对乡村地区老龄化水平大大高于城市的趋势,尊重老年人安土重迁的价值取向,积极做好公共服务,让仍居住在农村地区的老人,也有较好的晚年生活。三是迎接城市地区人口在乡村季节性居住的发展趋势。四是应对第一代农民工的返乡潮。五是整体提升乡村地区人口素质,包括精神文化素质和身体素质两部分。
研究制定人口分布规划。人口分布规划是城市化规划和乡村人口重构的基础和依据,也是产业分布的函数。美国和日本的人口,从19世纪以来,一直在向着沿海地区集聚。而我们的这一集聚显然较慢,一是缺少总体图景,二是缺少政策配套。这里有三个层面的集聚问题。一是向沿海集聚,二是向城市集聚,三是向其中的大中城市集聚。
二是空间重构。按上文计算,中国相当一部村庄将要萎缩乃至消亡,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将引起田园爱好者和其他一些人士的抗议,但确很无奈。那些看着是美好的东西,身处其间的痛苦,局外人是难以体会的。
妥善应对相当一部分乡村严重的碎片化空间问题。因势利导地利用人口向城市的迁移,以及乡村人口的代际更替,积极稳妥地推进乡村空间整合。促进农民市民化与国土资源效率的共同提升,确保城市化进程中的耕地保有量,以及提高耕地产出效率。
建德新城镇,摄于2017年
与此相应的是科学制定城市化政策。城市的空间扩张与农村的人居空间消亡,是一张皮的两个方面。这里的一个关键,是实施积极的农民工市民化定居政策;积极解决所谓的“两只老鼠”问题,即农民工在城里住在老鼠住的地方,家乡房子则被老鼠住着。按,原话是好友顾益康说的,我是掠人之美。
三是产业重构。提升农业生产规模,提高农业生产经营的组织化水平;减少农业面源污染,控制和减少化肥农药使用量。相当一部分乡村将积极发展休闲旅游业,迎接老龄化时代的城市居民的居住,前不久听浙江旅游部门一位领导说,从收入角度讲,民宿一张床等于10亩粮田的产出。发展城市型农业,即一部分乡村的农业将服务于城市需要,主要发展以服务于城市需要为主的农业生产。也有少数乡村将建设工业园区,成为区域制造业生产基地。
虚位以待的乡村旅游,摄于桐庐莪山2018年
四是文化重构。一部分村庄将在这一过程中重生,原有的特色乡土文化将打上现代化印记,形成所谓的文化更新。在这一过程中,一定会有相当部分的乡村文化,将原汁原味甚或原封不同地保存下来。乡村氏族文化当然也需要保护,但存在形式因承载主体的生存方式变化而发生较大变化。一些特色文化将整体迁移,另一些特色文化或将进入博物馆。总之,原有的乡村文化将发生一系列变化。
诸暨东白湖千柱屋,摄于2010年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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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勇良

卓勇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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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于上海,长于宁波,居于杭州。浙江清华长三角研究院新经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,中国体改研究会特约研究员,浙江省发展和改革研究所前所长,2010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 E-mail:zhuoyl@vip.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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